保持好奇,合理期待——我对于催眠的基本看法
催眠是指唤起一种非正常的心理状态,现在仅被一些外行人用来作哗众取宠的表演。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926)
我们接到过一些电话,上来就问“你们做催眠吗”,给人的感觉是他已经认定催眠能解决他的问题,甚至只有催眠才能解决他的问题,由于我们是不做催眠的,也只能简单地告诉来电者我们不做,但是如果他愿意进行谈话式的心理咨询,我们是非常愿意提供的。电话中很难做更多的说明,今天借着这篇博文,我希望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其实我对催眠所知甚少,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来分享一下我对催眠的一些看法。
很早以前就打算写一篇关于催眠的博文了,本来是准备先写一篇关于解梦的,然后再写催眠,但是最近发生了两件事情促使我把写催眠提到了前面。首先是有人发了一段人桥的视频,随后非常巧合地,我又注意到了关于邱瀚民和陈志华两位“催眠大师”的报道,虽然我知道人们对催眠有误解,但是能到这个程度也还是出乎意料的。
关于上面提到的两位大师,大家可以百度一下,其中央视关于邱瀚民的报道尤其值得一看:
上面的视频里提到一位受害人于某,他在邱瀚民那里进行了几次花费不菲的治疗,其中第一次治疗花了6000元,结果就是做了一次人桥(邱瀚民在他肚子上站了两三秒钟)。什么是人桥呢?所谓人桥就是指通过催眠让人的身体变得僵硬,以至于只要把头和脚搭在椅子上,就可以通过悬空的身体支撑一个人的重量了,于是人就变成了一座桥。
人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百度一下不难找到详尽的解释,这里我就直接说一些结论性的东西了。
1.在人桥的表演中,催眠确实起到了作用,不过只是浅层次的催眠;
2.不经过催眠,也有可能形成人桥,因为从物理上说人桥本来就是可能的;
3.经过催眠,也有可能形不成人桥,因为人的个体差异是很大的;
4.通过催眠让人的身体僵硬并形成一个人桥,除了用来表演,没有任何实际的作用——论身体的僵硬,活人永远不是死尸的对手。
很多推销催眠的人或机构都喜欢通过表演人桥来吸引关注,“催眠……现在仅被一些外行人用来作哗众取宠的表演”,弗洛伊德1926年所说的话如今仍然适用。也许有人要说了,这么评价催眠不太公平,邱瀚民、陈志华之类的人毕竟只是骗子,他们不能代表真正的催眠。这个观点我完全认同,所以在本文后面的部分,我将花一些篇幅来讨论专业人士是怎么看待催眠的,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先讨论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催眠这么有市场?
要回答上面的问题首先需要考察一下大众对于催眠的总体印象,我想当今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催眠有或多或少的了解,因为精神分析、解梦、催眠等等都已经融入到了文化里面,哪怕只是看看电影或电视都可以发现不少相关的内容,其中对催眠的描绘尤其引人入胜,比如好莱坞的《盗梦空间》,国产的《催眠大师》等等。在电影里面,催眠被描绘地神乎其神,观众自然知道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真实的催眠不可能如此,但是长此以往,这些电影电视作品恰恰起到了催眠的效果,让我们认为催眠是有其神奇之处的。这并不奇怪,我们总是宁愿相信神奇的事情是存在的。
具体到遇到生理或心理困扰的人,自然就更愿意相信催眠有神奇的效果了。实际上催眠相对于其它方式有一个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它看上去不需要我们做多少努力,我们只要坐在或躺在那里,让催眠师施展神功为我们解除痛苦就行了!
催眠真的有神奇的效果吗?答案是肯定的。神剧《九号秘事》第四季第一集通过戏剧化的方式展示了催眠的效果,剧中那个催眠师自夸道:“姑娘,我的催眠术曾让烟鬼停止抽烟,让胖子停止暴食,我很确定我的技巧能让真爱之花再次盛放!” 随后他让这位姑娘进入催眠状态,并且给予暗示,随后交代女佣:“现在她已进入催眠状态,等你把她男朋友带到门前她第一眼看到他就会重新爱上他!” 当然了,不小心出了岔子,这位姑娘第一眼看到的是另外的人,并且“爱上了他”。
也许有人要怀疑了,这不就是个剧吗,而且还是表演风格很夸张的那种……确实如此,但是剧中关于催眠的这段描绘并非空穴来风。让我们来看看弗洛姆的名著《逃避自由》(有别于《九号秘事》,这可是专业的心理学著作),在这本书的第五章第三节,作者举例说明了催眠可以达到的效果,都是通过暗示来起作用,效果实际上和上面提到的《九号秘事》里面展示的类似。限于篇幅这里不再把书中的例子列举出来,有兴趣的话可以翻阅《逃避自由》第124到125页(上海译文出版社 刘林海译)。
如果只是看到这里,那岂不是说明催眠十分厉害吗?但是我们需要继续往下看,在《九号秘事》中,随着催眠状态的结束,催眠的效果就不见了,那位姑娘并没有爱上任何人。而如果我们继续看《逃避自由》,就会发现作者举催眠的例子是只是为了说明一些问题。
“它(催眠试验)表明,我们可能在主观上觉得思想、情感、愿望甚至肉欲都是我们自己的,但是虽然我们体验到了这些思想与感觉,可实际上它们都是从外面灌输给我们的……”
——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
弗洛姆举催眠的例子并不是为了说明催眠有什么治疗作用,回到《逃避自由》,书里举催眠的例子是在第五章第三节,第五章的标题是“逃避机制”,而第三小节的标题则是“机械趋同”,显然都不是什么好词。为了达到心理上的健康,最大程度地发挥出我们的潜力,“逃避机制”显然是我们要避免的东西,而催眠似乎很难对此有所帮助。也许你会想,是否可以通过催眠来灌输一些“正面的东西”以达到积极的效果呢?看上去是个不错的思路,但是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如此,实际上很多位我的来访者都有类似的疑问:“我是谁?为什么我那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 对于这些来访者来说,通过催眠灌输给他一些东西真的是可以接受的吗?第二,即使有些人愿意接受催眠,效果也是没有保障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被催眠的,我和我媳妇都接受过催眠,催眠对我没有效果,但是对她有一点效果。
总的来说,催眠会有一些效果,有时还有很神奇的效果,但是很难解决根本问题。
在传统的病例中,一条麻痹的腿可以被催眠术或其它暗示疗法所“治愈”;但后来却几乎是不可避免地要被其它症状所代替——或许是一只麻痹的手臂。
——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
本文开头引用了弗洛伊德的话“催眠……现在仅被一些外行人用来作哗众取宠的表演”,既然外行人在用催眠来作表演,那内行人又是如何看待催眠的呢,接下来就重点讨论这方面的内容。
讨论催眠,弗洛伊德是绕不开的人物,虽然催眠不是他发明的,但是他对催眠的发展发挥过重要作用。《癔症研究》是弗洛伊德的早期作品(与布洛伊尔合著),在这个阶段,弗洛伊德在实践中大量使用了催眠,实践出真知,弗洛伊德发现催眠虽然很有价值但同时也很有局限性。
起初,我自己和布洛伊尔都分别用催眠法进行心理治疗。布洛伊尔的第一位患者完全在催眠暗示的状态中接受治疗。一开始,我也随着他用这种方法进行治疗。我承认这个时期,我的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用的时间也较短。但结果却常出现反复,并且疗效不持久,由于这个原因,我最终放弃了催眠法。我这时认识到,只要采用催眠的方法,就不可能理解这些疾病的动力。因为在这种状态下,医生是观察不到患者的抵抗的。尽管催眠取消了抵抗的力量,为分析研究开辟了新的领域,但是,抵抗的力量以一种无法攻破的方式聚集于这个领域的边沿,正像强迫性神经症中疑虑所产生的作用一样。由于这个原因,可以说在我取消了催眠的帮助之时,精神分析才算真正开始。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导论》
和弗洛伊德一样,荣格最终也放弃了催眠。他在自传中记录了一次与催眠有关的尴尬经历,那是在他给学生教授催眠的课堂上,他现场演示对一位左腿瘫痪的老太太进行催眠,然而却完全未能hold住场面。他对老太太说:“……我现在就给您进行催眠吧”,结果话音未落,老太太就进入了“催眠”状态,并且开始各种呓语,荣格记录道:“这种情境逐渐使我觉得很不舒服。当时有二十个学生在场,而我却原本准备对她施行催眠呢!”
这种情形维持了一个半小时后,我便再次想把这位病人弄醒,可是她就是醒不过来。我震惊了:我忽然想起,有可能我出于无心地深入到她那潜伏的精神病之中了。然后我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才把她弄醒了。与此同时,我不敢让我的学生们看出我的神经紧张。当这位女人醒过来后,她觉得头昏和糊糊涂涂。我对她说道:“我是医生,您一切正常。”听到这,她大声喊道:“这下我可治好啦!”然后她便扔掉拐棍并能够行走起来了。我尴尬得面红耳赤,却硬着头皮向学生们说道:“你们现在该看出来催眠术有多大奇效了!”可实际上,我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卡尔·荣格《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我估计最迟过了二十四小时之后她就会旧病复发。但她的老毛病却没有重犯,尽管我心里怀疑,却不得不接受她确已被治好了这一事实。
——卡尔·荣格《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第二年,荣格又通过“催眠”治好了这位老太太的背疼,但荣格仍然是“一脸懵逼”的,因为他知道这个神奇的疗效与自己催眠的本事关系不大。这位老太太非常热心地为荣格进行宣传,但是荣格保持着清醒。
我在当地获得了“巫师”的响当当的声誉,实际上得归因于她,我有了第一批私人性的病人,这也得归功于她。
——卡尔·荣格《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荣格与老太太进行了更深入的交流,最终理解了神奇疗效的原因。
她本希望有一个才华出众并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儿子,岂料他却在很小的时候便得了精神病,这对她当然是一个可怕的打击。那时候,我还是个年轻的医生,并代表着她希望她儿子所成为的一切。她热切地渴望成为一位英雄的母亲,因此便把希望转到了我身上……我的心理疗法竟始自一位让我取其有神经病的儿子的地位而代之的母亲!
——卡尔·荣格《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荣格在与老太太的交流过程中非常有耐心,也对她非常关切。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与这位老太太的谈话。她是个聪明人,对我认真地对待她及我对她及她那儿子的命运的关心则表示极为感激。这的确帮了她的大忙。
——卡尔·荣格《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如此看来,疗效主要来自良好的咨询关系,与催眠倒是没啥关系,因为这位老太太自带催眠功能,荣格啥也没干!
后来,荣格继续在案例中尝试催眠,但是遇到了和弗洛伊德类似的困难。
开始时,在进行私人诊疗时,我同样也采用催眠的办法,不过我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做法,原因是在使用它时,你实际上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你绝不可能知道病情的改善或疗效能维持多久,而以这种毫无把握的方式进行工作,我总是感到内疚。我也不喜欢自我作出决定说病人应该做些什么。我更为关心的是从病人本人那里知道他天生的倾向会把他引导到何处去。
——卡尔·荣格《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和荣格一样,另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弗兰克尔也曾在给人做催眠的时候遭遇尴尬。
我年轻时在玛利亚—泰雷津堡神经医院工作的时候,当时我的上司格斯特曼教授让我为一个被失眠折磨的病人做催眠治疗,于是那天晚上我蹑手蹑脚地溜进这位病人的双人病房,坐在他的床前,在接下来至少半个小时里不断地重复说:“你现在非常平静,感到舒适而疲惫,你越来越困,呼吸悠长平稳,你的眼皮很重,所有的烦恼都离你远去……很快,你就睡着了。”
此类的话我不断地说了半个小时,当我准备悄悄离开病房时,沮丧地认为,我没法帮助这个可怜人了。
让我惊讶的是,第二天早上我踏进这个病人的房间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昨天晚上我睡得太棒了,你说了没几分钟,我就睡着啦,而且睡得特别香。”说话的是另一个病人,我催眠的那个病人的同屋。——维克多·弗兰克尔《弗兰克尔自传:活出生命的意义》
弗兰克尔的书译本很少,所以我能读到的也有限,目前没有见他提到放弃催眠,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他的理论体系中催眠是很次要的。
我从来不怀疑催眠有可能有神奇的效果,但是看了上面列举的三位心理学家与催眠有关的轶事及他们对催眠的态度以后,我不得不得出结论:即便是对于弗洛伊德、荣格、弗兰克尔这样的大师级人物来说,催眠的操作和效果也是不可控的。当今心理学主要有精神分析、认知行为和人本主义三大流派,不管是哪一个流派,催眠都不再是主流的方法。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对催眠保持好奇,但是也许不能有太多期待,因为我们能够找到的催眠师比以上三位心理学家更擅长催眠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如果有催眠师或培训机构对催眠的效果大肆宣传,我们最好还是先保持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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